万历十五年,九月一日。
翊坤宫。
郑贵妃挺着八个多月的孕肚,心满意足地歪在榻上。
她身穿一袭浅绿罗衫,下着月白色的百褶裙,脸上上了粉又画了眉,两颊点了淡淡的胭脂,额上戴了一条珍珠抹额。
抹额是一条窄窄的深绿带子,上头细细密密地缀着米珠,因为珍珠很小,所以虽然量多,但也不显得招摇。
她今日梳了一个一窝丝,发上只插了两根猫眼石的簪子,加上两枚金耳坠,既无头面又不戴狄髻,显是家常起居。
这却不是郑贵妃着意朴素,对于明朝女子来说,从宫里到民间,平时从上到下一般都是戴冠的,所有戴冠女子都用一窝丝这一个发型。
青楼女子倒是有些梳着宋元时代奇峰突起的发式来招揽客人,不过这种事和皇帝的后宫暂时还搭不上边。
实际上,明朝的后宫妃嫔,日常一般就戴一个狄髻,上头插首饰,到节日里大家才会戴全副的头面,等到庆典的时候就按规定又有一套礼服和首饰。
郑贵妃现在正是不能费精神的时候,因此不在打理发型上花过多的时间。
好在她天生丽质,又正得宠——不,“得宠”这个词还不够贴切——准确来说,万历十五年的郑贵妃正和皇帝爱得轰轰烈烈,就是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足以形容他们爱情的煊赫与繁盛。
煊赫的爱情带来的自然是繁盛的结晶,自郑贵妃于万历九年入宫以来,已先后万历皇帝诞下了皇次女云和公主、皇次子朱常溆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如今这已是郑贵妃在入宫六年以来第四次怀孕了,因此她一点儿都不紧张,
“昨儿,中宫娘娘遣太医来翊坤宫中为妾把脉。”
郑贵妃抚着肚子,侧头对朱翊钧笑道,
“太医说妾这一胎的生产期是在重阳节前后,阳数相重,九九归真,一元肇始,是难得的好兆头呢。”
朱翊钧坐在郑贵妃旁边,与她就隔了一个小几的距离,他坐得很直,手就搁在膝上,宽宽的袖口垂在腕边,连几角都没挨着一点儿。
朱翊钧有些紧张,但按理来说他不该紧张,相对于前朝来说,皇帝在后宫的隐私还是被保护得很严密的。
最起码他在后宫出席宴会,或是向两宫太后请安,或是在与妃嫔相处的时候,再没有起居注官时时刻刻凑在跟前,把他的言行举止事无巨细地一一记录在案了。
但朱翊钧还是紧张。
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把万历皇帝的后妃当成自己的后妃,也没法儿把万历皇帝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总觉得这像是在与许多位有夫之妇偷情,即使他拥有的的确是她们丈夫的身体。
朱翊钧在现代就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现代社会改变了他的男性本能,使他本能地就不能接受三妻四妾的格局。
何况这三妻四妾还是别人的三妻四妾。
可朱翊钧又忍不住想与郑贵妃接触。
没办法,郑贵妃实在太有名了,她与她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影响了万历中后期乃至整个明末的政局,不与郑贵妃接触的万历皇帝,那还能叫万历皇帝?
再加上万历十五年的有名历史美人实在是少,能与朱翊钧发展感情或是近距离接触的更是屈指可数。
朱翊钧算来算去,发现除后宫妃嫔之外,万历十五年与万历皇帝年纪最为相近的有名历史美人,竟然是那个在正史上唯一一个封侯立传的女将军秦良玉。
而这一年的秦良玉也才十三岁,刚刚够得上明朝规定的选秀年纪。
其余譬如让努尔哈赤求而不得的女真第一美人叶赫那拉·东哥才五岁,让皇太极悲痛抑郁而死的博尔济吉特·海兰珠,以及后世的孝庄文皇后,甚至秦淮八艳都还没出生。
不过将秦良玉收入后宫这种事嘛,朱翊钧也只是想想。
真要让他遣人去四川下旨,将贡生秦葵之女送入宫中,他也实在干不出来。
不是因为明朝选秀的严格制度,单纯是朱翊钧下不了手去干这事儿。
因此郑贵妃从前后三十年的时代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朱翊钧目前最容易接触的有名历史美人。
但朱翊钧对郑贵妃的确也没甚么感觉。
假设除掉“福王朱常洵之母”这个已知因素,朱翊钧实在无法对一个二十二岁就怀上第四胎的明朝女人产生甚么男女之间的好感。
尤其在朱翊钧当了两个多月的皇帝后,他发现自己同后宫的这些妃嫔实在是无法产生任何除了孩子以外的共同语言。
但是真要说起孩子呢,朱翊钧一想到万历朝的“国本之争”,也不敢在后宫妃嫔面前评价皇子。
何况后来的明光宗、现在的皇长子朱常洛才五岁,皇三子朱常洵才一岁,朱翊钧就是想评价也说不出甚么有价值的话来。
所以即使在中秋出席过宫中家宴、表示自己身体康复后,朱翊钧与后宫妃嫔的相处也是少之又少。
在后宫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朱翊钧除了向两宫太后请安之外,最多的就是坐在翊坤宫里,与挺着大肚子的郑贵妃闲话家常。
好在万历十五年的万历皇帝正沉迷于御前“十俊”,再加上内阁和言官一再上疏要皇帝清心寡欲、早日立储,朱翊钧如今对后宫的冷淡态度也并不惹人起疑。
而且对朱翊钧而言,与郑贵妃相处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暂时还不用真正地去“幸”她。
不知道为甚么,朱翊钧总觉得自己要是真正地去“幸”一个万历皇帝的妃嫔,立刻就会在那被幸之人面前露了馅,彻底地暴露出自己根本不是之前的那个万历皇帝。
他虽然说不清在后妃面前暴露身份之后有甚么具体的坏处,但是这一念头总是在他脑中盘桓不去,以致于他见到后妃时总是板板正正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冷模样。
当然郑贵妃自有郑贵妃的可爱之处。